離開三本松,公車一路往終點湯之湖(湯ノ湖)前進。在等車之際,那北國的雪挾著狂風呼呼的吹,已經夠嚇人的,沒想到愈往山區前進,那雪不只是吹襲,簡直是砲襲而來。

我透著不停飆淚的車窗,好奇地想找尋一點有關於我今晚住宿點的蛛絲馬跡,只是遠處的山頭是灰白的,近處的道路是慘白的,連眼前的玻璃窗也被白雪浹雨所遮蔽,再加上一時心中無眠的獨白,齊諸白於一時,眼前的景象,竟也渲染成一幅民初文人的山水畫,潑上白墨的寫意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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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經過一處瀰漫煙霧的湖畔,轉個彎,眼前出現了幾幢房子,這是一處僅有一些外觀只剩外框黑線的描繪白色雪屋所妝點而成的山間村落,寫在米氏章法中,若雲若霧,一片瀰漫。

 

公車停妥,司機一開車門,冰凍的暴風便從車門肆無忌憚,直竄車內,瞬間只感覺體感溫度也被這寒風推入無盡深淵。我一下車,只能連忙夾緊衣領,奪門而入眼前的公車站。只是一走進這湯之湖溫泉鄉的候車處,就被這眼前狹小的站房嚇了一跳,那供人買票休息的空間,只有五六塊塌塌米大,小得別說旋馬,連旋人都恐會招致摩肩接踵的尷尬。而陽春地僅黏貼了些時刻表在牆上,這候車處完全只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其實,回頭想想,這村落確實也不需要怎樣富麗堂皇的車站啊!不是因為考量有多少旅客會使用,而是這靜靜躺在白根山下,湯之湖畔旁的小村,美景渾然天成,只需一處像梁實秋筆下「雅舍」般的驛站,一几一椅一榻,等待車或是等待人,實已足夠。路遠乃見情誼,願意千里迢迢來此者,又豈是為追求人造之雕欄玉砌而來?

 

走出候車處,在屋外陰風虎號般的吹襲下,我真是見識到什麼叫做暴風雪了。路旁松濤如吼,亂石崩雲,似要捲起千堆積雪,著實令人觸目驚心。居住在南國的我們,隆冬時節偶爾寒流帶來的一陣降雪,就像是發生了國家大事,新聞跑馬燈落得比雪還急還猛。而年初的平地降雪霰,更彷彿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般,讓彼時正在雪國的我,只想趕緊請纓回國,共赴國難。

 

但眼前不是隨著一夜春風而來的詩情畫意,而是鐵達尼沉船前的狂呼亂喊,是明天過後的冰凍風暴。南方人的見識過的梨花盛開,此刻我渾然不能與之聯想,只剩杜甫「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的驚恐。

 

風雪壟罩在山色凍得發紫而黯的小村裡,方向感極佳的我,羅盤盡失,雪中踽踽獨行,竟找不到地圖上不到百尺的旅社。匆忙間,突然瞥見路旁有個觀光案內所的招牌,我不做他想,入屋,避雪兼問路。

 

或許是冬日遊客寥落得可憐,對於突如其來闖入的我,櫃台後的大姊似乎被嚇了一跳,但旋即恢復職人的專業,以親切的日文抖落我全身的殘雪。只是我破落的英文也好像稍稍抖落了她專業的指引服務,她有點不好意思的用與我程度相同的英文告知我旅館的位置。

 

受了她的協助,我彷彿汪洋中抓到浮木,重整信心,道謝且旋步前往那近在咫尺的旅社。離開前,為了弭補造成她語言使用上的困窘,我鞠躬致歉,並以一聲帶有濃濃客家鄉音的「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平衡我倆都有的語言使用障礙。

 

近在咫尺,卻有如關山難度的旅館被高如小山的積雪層層包圍,難怪我怎麼找也找不著它。於是當費盡千辛萬苦,終於看見了旅館「奧日光湯元溫泉」的招牌時,終於放下心中今晚恐怕露宿雪地的焦慮。

 

旅館前,重壓成塊的雪磚,一層一層堆疊成圓形的雪屋,約有一層樓的高度。每間雪屋都開了個一公尺高的拱門,人弓著身子走進屋內,頓時寒風暫歇,溫度驟升,或許只能用「暖房」兩字形容之。

 

以往在電視機前看到這雪屋,總以為住在這冰雪搭建的房子,不被凍死就以謝天謝地,又豈能保暖?這搭建雪屋用來避雪的想法未免太過愚蠢?今日置身屋內,終能理解這「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的智慧,終非南國人所能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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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完住房手續,搭上電梯,走進四樓的房間,眼前是一房日式塌塌米的部屋。房間內的擺設就是傳統的日本式格局,乾淨典雅,但沒有多大驚喜。不過窗外白濛濛的畫面,卻透露出此地隱約不凡的景色。

 

窗外是地名來由的湯之湖,風雪中只有燻蒸的煙霧,裊裊擺盪於湖心之中,湖岸則是結了冰,積了雪的白裙,這裙連上了岸,一陸蔓延到我的窗前。

 

窗櫺上的屋簷,向左右各自伸展,至少皆有五十公尺的距離。許多有如鐘乳石般的巨大冰針,頭粗腳尖,接次倒三角形般垂掛在屋簷,美感中帶著些恐怖的暗殺氣息。我想若是一不小心巨大冰針崩裂墜下,底下的人豈不成了多年前燒肉粽事件的翻版!想著想著,不由得底頭注視著那一進房就引起我注意的陽台小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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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我看了太多的日本鬼怪節目,當我一踏進屋內,視線就不經意的朝著窗外陽台上的小雪人吸引著。兩團大小不一的圓冰,組成了小雪人的身軀,牙籤是雙手,吃剩的梅種則是瞇著的眼睛,他盤坐在陽台上的雪地裡,注視著我的到來。

是啊!再可愛的小雪人,鎮日悠悠地看著你,恐怕也會令人不寒而慄吧。於是我雙手合十,告訴小雪人「你的家在天地間,在山水裡,我將你的軀體送回把白雪中,與天地合而為一」,然後一掌壓平他,歸於塵土。

 

那晚旅館內酒足飯飽,還重逢了在日光車站前偶遇的台灣朋友,一對夫妻,一組自由行的朋友。千里之行,不在故國,卻在異鄉認識了一日之緣的背包客。或許大家的背包裡,都帶著相吸的磁石吧,翻山越嶺,遠渡重洋,只為一期一會的相間。

 

緣起,於是隔日我與同是教師的背包客朋友們,還相約了一場雪地林間的探勘,這又是另一場意料之外的行程。

 

一宿暖房之眠,我在隱隱約約睡醒之間,竟不成眠。風雪已停,夜色在杏黃月影中分外明亮,不用點燈,屋內已足堪開卷。這時我想起了眼前的景象竟與夏丏尊筆下的「白馬湖之冬」有著相似的氣氛。

 

白馬湖是大陸浙江東部的一處湖泊,民初文人夏丏尊曾自杭州移居在此,不僅在此集資創辦春暉中學,更創辦《春暉》半月刊,與朱自清、豐子愷等人發表散文、文論,後人譽之為「白馬湖作家群」。這「湯之湖之冬」與近百年前的「白馬湖之冬」是平行時空下的偶遇。

 

睡不著的夜裡,我穿著和服,坐在窗邊。兩層玻璃窗的隔閡,我只感覺暖氣呼呼中的煩躁。於是我起了身,打開厚重的玻璃窗,一時間,山間冷冽的空氣,順著月光,穿簾而入,醒腦且凍人脊髓。於是夜從墨黑而幽藍,魚肚翻白,終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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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只亮了,也藍了。所有的白雲都已落入我的腳下,頭頂只剩一片湛藍的湖水。

我走出旅館,看看那昨天因風雪未能窺見的湯之湖。湯之湖位於日光市西部山間,為三岳火山噴發後所形成的堰塞湖,白根山的水源和湖畔旁的日光湯元溫泉流入此處,遂形成了這個不時冒出蒸氣的湯之湖。

 

我一步步踏著及膝積雪,小心地走近湖邊。湖上的水鳥或是飛翔天際,或是優游氤氳水間,我不知是泡在暖暖溫泉,或是振翅翱翔,哪件事能夠讓鳥兒更加愉快?

 

總之,我看得入神,看得比鳥兒還要愜意,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是身在湖心,還是腳踏雪地?嚇出一身冷汗。而陽光照在湖面上,閃動著層層波光,燦燦粼粼。不知過了多久,回神後,轉往村內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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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村實在不大,兩三條橫豎馬路,就構成村莊的大智範圍。我信步幾分鐘便走到昨日下車的候車處。仔細一看,原來這站房說來也不小啊,一幢兩層的木屋佇立於村中心的廣場內,分外醒目。只是昨日的大風雪遮蔽了它的全貌,也遮蔽了我窺探小村的視線。這足堪「小橋風雪成詩處」的山間小村,原來處處都是寫詩的美景啊。

 

走著走著,我到了緊靠村落外圍,緊捱著山邊的林子,一個告示牌寫著「温泉寺」立於入口。一條步道,兩側宮燈,都被靄靄白雪點綴著。我順著林間步道走到底,找到了這間世界遺產日光山輪王寺的別院「温泉寺」。

 

寺外的展版上寫著這裡是西元788年開拓日光的勝道上人所發現的溫泉,溫泉命名為「藥師湯」,免費供人使用。只是或許是我來的時間太早,或是季節不對,廟門未開,悠悠林間,空無一人,於是我只得走回寺旁的溫泉源頭,在一片陽光耀眼的金黃的蘆荻中,足浴在這温泉寺千年的歷史裡。

 

公車來前的幾分鐘,和剛認識的朋友們共影於旅館前。在白雪、藍天、碧湖的包圍下,我想著那些百年前的白馬湖作家們,有相似於眼前這樣的美景作伴,心中的感動自然是汩汩而出,難以抑制的啊。

 

我記下這天與湯之湖相遇的故事,就當自己也是此湖此日的專屬作家。或許哪天會有更多的作家們寫湯之湖的故事,形成「湯ノ湖作家群」,這是何等愉快的分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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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hawn111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