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像是個靠近北極圈的小鎮,永晝的夜裡,街道空無一人,太陽依舊高掛,所有的聲音,都被收入極光的天聽裡,在某個再平凡不過的週一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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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五十,間隔十分鐘的兩個鐘聲接連響起,我挾著課本往教室出發,準備兩堂下午的社會課。


因為考試在即,這兩堂課事先就和學生說好,先幫他們做重點複習,然後學生做期中考前的複習考,最後師生再一起檢討考卷。一個我預期的、完美的課程安排。


讓學生和老師一起安排考前幾次的課程安排,是我的習慣,我會在黑板上,將考前剩下的上課日期寫下來,然後和學生一起排出後每次上課的工作內容。這樣做的目的,除了想藉此養成學生一種事前規劃、 未雨綢繆的習慣,當然更重要的,也是確認我的教學進度,免得考前要衝刺趕課程進度,就有失教師的專業了。
於是,這堂課就以老師的考前複習揭開序幕。


考前的重點複習,老實說,帶著某種程度的洩題成分。老師的音調起伏、重複次數,甚至是眉宇間眼神的明滅閃動,都有我暗示這是考題的密碼聲,達達響起。只是言者諄諄,能夠接收到我發送頻率者,實在渺渺茫茫。考試,有點像在測試著學生與老師之間默契的好壞,而「讀心術」或許也是學生們在我的課堂中,額外習得的「潛在課程」。


說著、聽著、也昏著,我為他們講述的考前重點終於告一段落,接下來就是學生們寫練習卷的時間。這是我閉上嘴,可以稍做休息的時間了。


開了嘴,就閉不了,這是我,不,應該是大部分老師們的毛病吧。這長久以來改不了毛病讓我每每一堂課下來,不只口乾、舌燥,那被喋喋不止的字句,碰撞搗毀的聲帶,更是傷痕累累。這兩年,總要在刻意的自我提示下,盡量讓急促的說話速度,戛然而止 。停下翻頁的動作,留下時間的空白,好讓學生跟上我的上課速度,而我也才能跟上他們的學習頻率。


於是我發下了考卷,接著就是他們埋首努力的時間了。


學生們搖晃起手中的筆,理性或是感性,開始在考卷上擲爻問卜 。那鉛筆摩擦紙張的沙沙聲,慢慢的,串成了一首催眠曲。這首重複著副歌旋律的搖籃曲,竟然讓睡意如一波又一波的微浪,輕輕拍拾著我的腦畔。不知過了多少的秒針偏移,忽然一隻斑鳩從窗外「咕,咕,咕~咕」的叫著,瞬時有種「鳥鳴山更幽」的感覺,油然而生。我突然驚覺這靜得出奇的時刻,事出絕對有因。


教室前的電視螢幕,突然亮起數行文字,抬頭一望,原來就在幾分鐘前,今年的萬安演習,就在「嗡~~」的警報聲中,高調響起。而我恐怕是因自溺於為學生重點複習的叨叨自語中,竟沒聽到這從天席捲而來的轟然巨響。教師有時自以為是的盡情演出,往往入戲最深的,就是講台上自己。


於是整個教室,甚至教室之外的走廊、校園,全然靜默無語,這所學校彷彿中了諸葛孔明的空城計,杳無人跡。


我走出教室,望著圍牆外空蕩蕩的大馬路,平常如豺狼虎豹般狂奔於此的汽機車,也突然間失去了蹤跡,成了一條閃著日光的午夜大街。


是呀,這是個極大的反差。平常因為緊鄰交通要道之故,在這個班級上課時,總要被許多突如其來的音波所襲擊。但今天卻是教室內紙筆摩擦的細屑聲,穿過圍牆,跨過馬路,然後在這午後一刻,大肆放聲。


真的是,造「反」了。


於是我憶起了那些平時在我上課時,那些頻頻打斷上課進度的馬路小霸王…


有時是身馱重擔的砂石車,以他低頻的轟隆巨響,豪邁的,用一個人高的輪圈,將人耳重壓碾碎,然後再一派瀟灑的離開,不帶走一片的黑色雲彩。


有時則是那以炫富為主要功能的超跑,硬要將這條直挺挺112縣道,當成狹窄扭曲的紐柏林賽道。以幾具渦輪增壓引擎,噴出一圈又一圈具有挑釁意味的狼嚎,搞得我真想丟掉課本,帶著我的校狗們,來場狂犬叫囂的正面對決。


然而,最最令人受不了的,則是改裝機車的穿腦魔音。那些多由小古惑仔們駕馭的名駒,往往卸下消音器,裝上如檳榔樹粗般的排氣管,以四十五度以上的高仰角,直接對準排在其後方的機車騎士的五官,於是眼耳鼻舌口,無一倖免於那通天巨柱所噴射出的音浪與二氧化碳,真是倒了眉啊。為了避免性別歧視,我總以潑夫、潑婦罵街聲,為之命名,也在課堂上告誡親身體會這些惱人噪音的學生們,未來別當個令人厭惡的潑夫、潑婦。


「老師,我要上廁所!」龍先生一句話,像晚到的黑幕,打破北極圈永晝的寧靜。


「趕快去,趕快去!」我揮揮手,吹促聲,像是要將學生這突如其來的噪音,趕離這教室。


「唉呀~用噪音趕離噪音,好像也沒多厲害。」我的心底突然吹起這樣的哨音。


幾分鐘後龍先生、盤先生陸續回到教室,眼前的景象,又回復成一個靠近北極圈的小鎮。永晝的夜裡,教室滿滿的人,太陽依舊高掛,所有的聲音,都被極光收入天聽,在某個再平凡不過的週一午後。


一個演習寧靜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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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hawn111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